潛規則:中國歷史中的真實游戲--皇上也是冤大頭
一
明朝也流傳著一些官場笑話,《萬歷野獲編·補遺》中就記載了有關錢能的兩條。
錢能是成化、弘治年間(1465—1505年)的著名太監,奉成化皇帝之命鎮守云南。鎮守太監這個崗位是明初的洪熙皇帝設立的。皇上不放心下邊的官員,就派那些經常在自己身邊工作的太監下去盯著。應該承認,這樣做是很有必要的。明朝的官員經常糊弄皇上,皇上也建立過一些監督制度,譬如派遣監察御史下去巡查,奈何這些御史也可能被收買,甚至會逼著人家掏錢收買,然后和被監察者一起糊弄皇上。所以,派遣家奴們下去替皇上盯著,這已經是“上有政策下有對策”式博弈的第三回合了。皇上被逼無奈,到此亮出了最后的武器。試想,再不派他還能派誰?而且仔細想來,太監不好色,沒有老婆孩子,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,應該比一般官員的私欲少些。設身處地替皇上想想,我們不能不敬佩皇上選賢任能的良苦用心。
問題在于,錢能之類的最后預備隊也樂意被收買。更要命的是,鎮守太監們權力極大,有合法傷害眾人的能力,下邊便不敢不來收買。
當時云南有個富翁,不幸長了癩。富翁的兒子偏偏又是一位有名的孝子,很為父親的病痛擔心。于是錢能把這位孝子召來,宣布說:你父親長的癩是傳染性的,要是傳染給軍隊就糟了。再說他又老了。現在,經研究決定,要把他沉入滇池。孝子嚇壞了,立刻就想到了收買。他費了許多心思,掏了一大筆錢,反復求情,最后總算取得了錢能的諒解,撤消了這個決定。
當時云南還有個姓王的人,靠倒賣檳榔發了財,當地人都叫他檳榔王。錢能聽說了,便把這位姓王的抓了起來,道:“你是個老百姓,竟敢惑眾,僭越稱王!”書上沒有仔細描繪這位檳榔王的反應,但我敢肯定,無論是什么季節,他聽到這個罪名之后一定汗如雨下。擅自稱王就是向皇上宣戰。誰抓住這個王,誰的功勞就大得足夠封侯了。檳榔王深知這個罪名的厲害,他不惜一切代價消災免禍,史書上說他“盡出其所有”,才算逃過了這一劫。
《萬歷野獲編》的作者說,錢能的貪虐,古來無有。后來,在鎮守云南的官員中,貪求無厭的人也不少,但是聽說錢能做的這兩件事,沒有不失笑的。《萬歷野獲編·補遺》完成于萬歷四十七年(1618年),作者沈德符是浙江嘉興人,與錢能的精彩演出相隔150余年,相距約2000公里。可見此事流傳之久遠。
明朝的中后期也存在失業問題。人多地少,人口過剩,在生存資源的競爭中失敗的人們,最后便淪為流民。追究起來,明朝在很大程度上就亡在流民手里。沒有流民,老百姓安居樂業,闖王恐怕只能當個小團伙的頭頭。甚至闖王李自成本人也不會去闖,他沒有土地,又被驛站(郵電局兼招待所)裁員下崗,走投無路才加入了老闖王的團伙。錢能啃凈了檳榔王,其作用正是制造李闖王。本來那位檳榔王可以給眾多農民和小商販帶來生意,現在其中一些人卻要失業甚至成為流民,從這個角度看,錢能啃的是皇上的命根子。考慮到本來還會有很多人愿意學習檳榔王,創造出更多的商業和就業機會,而檳榔王等人的遭遇卻將他們嚇了回去,錢能的影響就更顯得要命了。
性質如此要命,并且影響久遠的一個禍害,皇上又是怎么對付的呢?
皇上依靠耳目了解情況,御史和鎮守太監都是皇上的制度性耳目,他們之間也有互相監督的義務。成化六年(1470年),巡按云南的御史郭瑞(1)給皇上寫報告,專門匯報了鎮守太監錢能的情況。郭瑞說:“錢能剛強果敢,大有作為,實現了一元化的領導。如今錢能生了病,恐怕要召還京師休養。乞求皇上圣恩,憐憫云南百姓,永遠令他鎮守云南。”皇上回答說,知道了。
耳目把皇上糊弄了。《萬歷野獲編》的作者沈德符咬牙切齒地說:“錢能這個大惡棍,為天下人所痛恨,而郭瑞竟以監察官員的身份上奏保他,就是把郭瑞一寸一寸地剁了,也不足以彌補他的罪過。”但這只是氣話。郭瑞們乎并沒有出什么事,沒人去追究他。蒙騙皇上又怎么樣?蒙了還不就是蒙了。由此看來,皇上是個容易糊弄的冤大頭。
錢能糊弄皇上連連得手,就有點不知天高地厚。他開始打越南和云南少數民族的主意。這在任何朝代都是一個危險而敏感的領域,事關邊疆的穩定,動靜很大,而且外族又不在你的治下,出了問題就不容易壓住。果然,錢能派出的親信惹出了麻煩。朝廷擔心了,就派著名的清官,右都御史(監察部常務副部長)王恕去云南調查。王恕為人剛正清嚴,數年后國內將傳開兩句民謠:“兩京十二部,獨有一王恕。”兩京指首都北京和留都南京,每一京設有吏、戶、禮、兵、刑、工六個大部,這是明朝全套高干班子。可見王恕聲望之隆。
王恕很快就查清了錢能的問題,向皇上奏了一本。其中最有分量的幾句話是:“當年在越南問題上,就因為鎮守太監選錯了人,以致一方陷落。今日之事比當年還要嚴重。為了安定邊疆,陛下還吝惜一個錢能么?”王恕的這筆利害關系賬替皇上算得很透徹,錢能害怕了。他立即托自己在皇上身邊的太監哥們兒活動,將王恕召回。王恕很快被調任南京監察部當領導,錢能之圍立解,一點事也沒有了。
不僅沒事,錢能還繼續走運,先回北京跟皇上說了些王恕的壞話,攛掇皇上派了他一個苦差事。錢能自己則當上了南京守備,鎮守南京軍區。以職務而論,南京守備比鎮守太監更顯赫。南京是大城市,又是留都,生活條件比云南強多了。大名鼎鼎的太監鄭和,當年下西洋回來,也就當了個南京守備。(2)
這個故事就好比家奴糊弄財主。家奴天天偷吃主人的雞鴨豬狗,主人還給他加工資發獎金。家奴把主人的田地宅院偷偷賣了,主人還提拔他當管家。有人路見不平,揭發了家奴,主人不但不懲罰家奴,反而打了揭發者一巴掌。這樣的主人,不是冤大頭又是什么?
以上說的皇上是成化皇上朱見深。這位皇上身材粗壯,說話有些結巴,反應也有些遲鈍,但是心眼并不壞。奈何在去世前的十多年里,30多歲的皇上迷上了春藥和房中術,沉溺其中不能自拔,受到一個善于影響他的貴妃及其親信太監汪直的控制。輔佐這位皇上的大臣也不得力,當時京城內外有“紙糊三閣老,泥塑六尚書”之說,可見那幾位總理副總理和政府部長尸位素餐、混事糊弄的德行。這樣的皇上不說也罷。
成化皇上的兒子弘治皇上,則是一個極其難得的好皇上。他身材瘦弱,據說長著明亮的眼睛和稀疏飄逸的胡須。這位年輕人滿懷儒家的理想主義精神,對人生意義之類的問題感興趣,而且努力按照圣人的教導嚴格要求自己。可惜17歲即位,35歲就去世,只當了18年皇上。在這樣一位好皇帝的治下,錢能的命運又將如何呢?
1487年9月17日,弘治皇上登基。第二年年底,戶部員外郎(財政部副司長)周時從上疏,請求依法懲辦先朝遺奸汪直、錢能等輩,同時考核兩京和各地的鎮守太監。面對共同威脅,宦官集團迅速反擊。他們仔細研究周時從的奏書,挑出了一個書寫格式方面的錯誤。本來,在提到皇上、祖宗、社稷、宗社之類尊貴詞的時候,一定要另起一行,越出格外,頂著天書寫,就好像“文革”中報紙上引用最高指示一定要用黑體字印刷一樣。而周時從奏中的宗社就沒有越格。這不是蔑視宗社嗎?于是將周時從逮捕,交司法部門處治。錢能又平安無事了。(3)
錢能最終也沒出什么事。《明史》上說完他的經歷,最后交代了一句“久之卒”。似乎得了善終。《萬歷野獲編》說他在弘治末年老死京師,弘治的兒子正德皇上登基,又賜葬最勝寺,哀榮也不算差了。不是說天網恢恢,疏而不漏么?不是說善有善報,惡有惡報么?錢能怎么就一漏再漏,作惡多端仍有善報呢?沈德符說,這使人們懷疑,究竟還有沒有天道。
當時的人們顯然不肯接受這種現實,就編了一個故事,說錢能的養子錢寧負責掌管他的鑰匙,為了得到他的遺產,在他生病的時候下了毒藥,把錢能毒死了。沈德符說,如果是這樣,錢能也就不算漏網了。大家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,但是這個故事編得顯然不合情理。除了錢寧這么一個養子,錢能在中國再不認得別的親戚,遺產不給他又給誰?連鑰匙都掌握在手里了,又無須親自端屎端尿,何必給一個垂死的老人下毒呢?順便交代一句,錢寧確實不是好鳥。后來他當了正德皇上的干兒子,皇上賜他姓朱,他的名片上就寫著:“皇庶子朱寧”。朱寧掌管特務機構,在政界的實際地位排在最前邊的三五位里,比養父還有出息。
二
錢能一而再,再而三地蒙混過關,并不是什么個別例外。即使勵精圖治的弘治皇帝,也經常被人糊弄得一塌糊涂。
弘治十七年(1504年)六月的一天,弘治皇上召見兵部尚書(國防部長)劉大夏。當時皇上34歲,已經登基17年。劉大夏年近70進士出身,但工農兵和財政監察都管過,中央地方都干過,可謂閱歷豐富。皇上召見劉大夏,是為了追問一句話。
起初,皇上任命劉大夏當兵部尚書,劉大夏說身體不好,推辭了多次。但皇上堅持讓他干,劉大夏只得上任。見到劉大夏,皇上誠懇地問道:“朕好幾次任用你,你好幾次以病推脫,這到底是為什么?”劉大夏回答得也很誠懇,說:“臣老了,而且有病。依我看,天下已經到了民窮財盡的地步,萬一出了亂子,兵部就要負起責任。我估量自己的能力不足以解決問題,所以推辭。”皇上聽了,默然無語。
劉大夏對形勢的判斷,使皇上深感震動。現在,皇上特地將劉大夏召到便殿,追問道:“你以前說過一句話,說天下民窮財盡。可是祖宗開國以來,征斂有常,怎么會到今天這種地步呢?”
劉大夏說:“問題就在于征斂無常。譬如廣西每年取木材,廣東每年取香藥,都是數以萬計的銀子。這類小事尚且如此,其他就可想而知了。”
皇上又問軍隊的狀況,劉大夏說:“和老百姓一樣窮。”
皇上又想不通了,說:“軍隊駐扎每月發口糧。出征還發出征補貼,為什么會窮呢?”
劉大夏說:“那些將領們克扣軍糧的比例超過一半,又怎么會不窮呢?”
皇上嘆息道:“朕當皇帝已經很久了.竟不知道天下軍窮民困,我憑什么為人之主呀!”于是下詔嚴禁。(4)不過,從后來的情況看,仍舊是禁不住。
現在我們知道在位17年的皇上究竟被糊弄到什么程度了:原來他眼中的世界只是祖宗常法和正式規定構成的世界。的確,按照正式規定行事,軍民都不該這么窮。問題在于,他治下的世界,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一些見不得人的潛規則支配運行的。錢能敲詐并走運的個案已經證明了這一點,大規模民困軍窮的現實也表明,這種規則已經通行天下。而皇上對這類圣人不講書上不寫的潛規則幾乎全然不知。他可真天真呀。
我得聲明一句:在皇上身邊工作的干部,大多數還是好的或比較好的。著名的清官王恕當了一段吏部尚書(中組部長),選拔推薦了一大批劉大夏這樣正直能干的人,史書上說:“一時正人充布列位。”這在明朝要算相當難得的一段好時光。那么,皇上怎么會被糊弄到不了解基本狀況的程度呢?他身邊的好干部對情況又了解多少?
也是在弘治十七年,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(近似中宣部和外交部部長兼國務院副總理)李東陽奉命去山東曲阜祭孔。一路上他看到了許多出乎意料的現象,感慨良多。回到北京后,李東陽給皇上寫了份匯報,描述了親眼見到的形勢,分析幾條原因。李東陽是當時的大筆桿子,這份上疏又寫得直言不諱,一時廣為傳誦。
李東陽的上疏大意如下:
臣奉命匆匆一行,正好趕上大旱。天津一路,夏麥已經枯死,秋禾也沒有種上。挽舟拉織的人沒有完整的衣服穿,荷鋤的農民面有菜色。盜賊猖獗,青州一帶的治安問題尤其嚴重。從南方來的人說,江南、浙東的路上滿是流民逃戶,納稅人戶減少,軍隊兵員空虛,倉庫里的糧食儲備不夠十天吃的,官員的工資拖欠了好幾年。東南是富裕之地,承擔著稅賦的大頭,一年之饑就到了這種地步。北方人懶,一向沒有積蓄,今年秋天再歉收,怎么承受得了?恐怕會有難以預測的事變發生。
臣如果不是親自經過這些地方,盡管在政府部門工作已久,每天還接觸文件匯報和各種材料,仍然不能了解詳細情況,更何況陛下高居九重之上了。
臣在路上作了一些調查,大家都說現在吃閑飯的太多,政府開支沒有章法,差役頻繁,稅費重疊。北京城里大興土木,奉命施工的士兵被榨得力盡錢光。到了部隊演習操練的時候,寧死也不肯去。而那些權勢人家,豪門巨族,土地已經多得跨越郡縣了,還在那里不斷請求皇上的賞賜。親王到自己的封地去,供養竟要二三十萬兩銀子。那些游手好閑之徒,托名為皇親國戚的仆從,經常在渡口關卡都市的市場上征收商稅。國家建都于北方,糧食等供應依賴東南,現在商人都被嚇跑了,這絕對不是小問題。更有那些織造內官,放縱眾小人搜刮敲詐,運河沿線負責政府稅收的官吏也被嚇跑了。小商販和貧窮百姓被攪得騷動不安,這些都是臣親眼看見的。
平民百姓的情況,郡縣不夠了解。郡縣的情況,朝廷不夠了解。朝廷的情況,皇帝也不夠了解。開始于一點寬容和隱瞞,結果就是完全的蒙蔽。寬容和隱瞞在開端處很小,蒙蔽的結果則禍害很深。
臣在山東的時候,聽說陛下因為天災異常,要求大家直言不諱地反映情況。然而,盡管圣旨頻頻下發,下邊上的章疏也充分反映了情況,一旦事情涉及到內廷和貴戚的利益,干什么事都被掣肘,成年累月地拖延,最后都被阻止了,放棄了。我恐怕今天的這些話,還要變成空話。請皇上把從前的建議找出來,仔細研究選擇,決斷實行。
皇上看了,稱贊了一回,又感嘆了一回,批轉給了有關方面。
在上述事件、情景和當事人分析的基礎上,我們也可以做一個總結了。
李東陽說了:“老百姓的情況,郡縣不夠了解。郡縣的情況,朝廷不夠了解。朝廷的情況,皇帝也不夠了解。”這大意是不錯的。不過,按照他的說法,老百姓和皇帝之間只隔了兩道信息關卡,即郡縣和朝廷。實際上,在充分展開的情況下,老百姓和皇帝之間隔著七道信息關卡。直接接觸老百姓的是衙役,這是第一關。衙役要向書吏匯報,這是第二關。書吏再向州縣官員匯報,這是第三關。州縣官員向府一級的官員匯報,這是第四關。府級向省級官員匯報,這是第五關。各省向中央各部匯報,這是第六關。中央各部向內閣(皇上的秘書班子)匯報,這是第七關。信息到達終點站皇上面前的時候,已經是第八站了。這還沒有算府、省、中央各部的科、處、局和秘書們。即使在最理想的狀態下,也不能指望信息經過這許多層的傳遞仍不失真。
更何況,信息在經過各道關卡的時候,必定要經過加工。在無數信息之中,注意了什么,沒注意什么,選擇什么,忽略什么,說多說少,說真說假,強調哪些方面,隱瞞哪些方面,什么是主流,什么是支流,說得清楚,說不清楚,這都是各級官吏每天面對的選擇。
在權力大小方面,皇上處于優勢,官僚處于劣勢。但是在信息方面,官吏集團卻處于絕對優勢。封鎖和扭曲信息是他們在官場謀生的戰略武器。你皇上圣明,執法如山,可是我們這里一切正常,甚至形勢大好,你權力大又能怎么樣?我們報喜不報憂。我們看著上司的臉色說話。說上司愛聽的話。我們當面說好話,背后下毒手。難道有誰能天真地指望錢能向皇上匯報,說我最近成功地完成了兩次敲詐勒索么?如果干壞事的收益很高,隱瞞壞事又很容易;如果做好事代價很高,而編一條好消息卻容易,我們最后一定就會看到一幅現代民謠所描繪的圖景:“村騙鄉,鄉騙縣,一級一級往上騙,一直騙到國務院。”
當然還有監察官員,包括御史、給事中和錢能那樣的宦官。這是一個控制了信息通道的權勢集團,他們的職責是直接向皇上反映真實情況。反映真實情況難免觸犯各級行政官員的利益,于是他們很可能被收買所包圍,收買不了則可能遭到反擊。一般說來,收買的結局對雙方都是有利的,對抗于雙方都是有風險的。這方面的計算和權衡正是“關系學”的核心內容。官場關系學問題說來話長,以后再細說。反正,最后的結果是合乎邏輯的,這就是監察系統中說真話的人趨于減少。到了最嚴重的時期,譬如《萬歷野獲編·補遺》說到的嘉靖末年,上邊的恩寵和下邊的賄賂互相促進,上下彼此蒙騙,作者竟說,他沒聽說過向皇上揭發貪官污吏之類的事情。貪贓枉法者無人揭發,這就意味著監察系統的全面失靈,皇上整個瞎了。
最終擺到皇上面前的,已經是嚴重扭曲的情況。在這種小眼篩子里漏出的一點問題,擺到皇上面前之后,也未必能得到斷然處理。皇上的親戚和親信將拖延和減弱皇上的懲辦決定。這也難為普通的皇上們。就連毛澤東主席那樣的雄才大略,他的秘書田家英還說他“能治天下,不能治左右”,還有江青在旁邊搗亂。我們怎么好苛求那些在皇宮里長大的年輕人呢?
總之,都說皇上如何威嚴了得,而我們看到的分明是一個塊頭很大卻又聾又瞎的人。他不了解情況,被人家糊弄得像個傻冒,好不容易逮住一個侵犯了他家的根基的人,想狠狠揍他一頓,左右又有親信拉手扯腿,說他認錯了人。說不定這人還真是他的親戚。皇上本來就夠孤獨無助了,就算有點懷疑自己的親信,總不能連他們一并收拾了吧?
三
在明朝276年的歷史上,弘治皇帝恰好走在半途。他的處境并非他個人所獨有,他只是一個長期持續的過程中的一環。這是一場持續了一代又一代,無休無止,看不見盡頭的君臣博弈,是一場一個人對付百人千人的車輪大戰。別的朝代不說,在明朝,從開國皇帝朱元璋征討殺伐開始,到亡國皇帝崇禎上吊結束,我們到處都能看到這局下不完的棋。
朱元璋平定中國之前,中國的形勢很像是一場四國演義。朱元璋先吞了西邊的一個,又惦記著吞東邊的張士誠。他派人打聽,聽說張士誠住在深宮里養尊處優,懶得管事,就發了一通感慨。
朱元璋說:“我諸事無不經心,法不輕恕,尚且有人瞞我。張九四(士誠)終歲不出門,不理政事,豈不著人瞞!”
平定中國之后,朱元璋建立特務網,監督官員,努力維持著處罰貪官污吏的概率和力度。不斷地發現,不斷地處罰,不斷地屠殺。但是這局棋似乎總也沒個了結。朱元璋說:“我想清除貪官污吏,奈何早上殺了晚上又有犯的。今后犯贓的,不分輕重都殺了!”(5)
在這段話里,我聽出了焦躁和疲憊。這種不耐煩的感覺將直接影響對局者的戰斗意志。一旦松懈下去,失敗就要降臨了。
朱元璋是個責任感很強,很有本事的人,也是吃苦耐勞的意志堅強的人。他都不能取得徹底勝利,他的那些在深宮里長大的后代能超過祖宗么?
兩個世紀之后,1644年4月24日,李自成兵臨北京。25日午夜剛過,崇禎皇上來到景山的一棵樹下,他要把自己吊死在這棵樹上。崇禎在自己的衣襟上寫了遺書,但他最終怨恨的似乎并不是李自成,而是不斷糊弄他的官僚集團。他寫道:
我自己有不足,德行不夠,惹來了上天的怪罪。但這一切,都是由于諸臣誤我。我死了沒臉見祖宗,自己摘掉皇冠,以頭發遮住臉,任憑你們這些賊分裂我的尸體,不要傷害一個百姓。(6)
崇禎的怨恨自有道理。他在位17年,受到了無數慘不忍睹的蒙騙糊弄,直到他上吊前的幾個月,他的首輔(宰相)周延儒還狠狠地糊弄了他一回,把一次根本就沒打起來的戰役吹成大捷,然后大受獎賞。這場根本就不存在的大捷是周延儒親自指揮的,就發生在離北京不過幾十里地的通縣,在皇上的眼皮底下。
一般而論,皇上和官吏集團是這樣過招的:皇上說,你們都要按照我規定的辦,聽話者升官,不聽話者嚴懲。官員們也表態說,臣等鞠躬盡瘁,死而后已。
實際上,必定有人利用一些小機會,試探性地違法亂紀一下。結果如何呢?一般來說,什么事都沒有。皇上并不是全知全能的神仙,威脅中的雷霆之怒并未降臨。于是這位占了便宜的官吏受到了鼓勵,尋找機會再來一次。背叛一次,沒有反應;再背叛一次,還沒有反應。即使你本人沒有進行這類試探,也會看到其他人的試探結果。你會得出一個結論:撐死膽大的,餓死膽小的。用不了多久,大家便認清了皇上的真面目。原來皇上是個冤大頭。你糊弄了他,占了他的便宜,撈了他一把,他照樣給你發工資,照樣給你印把子,照樣提拔你升官。
皇上的這種冤大頭特征,對官場有著重大而深遠的影響。皇上是官場主任,是領導班子的班長,是官場上種種正式規則的法定維護者。正式規則軟懶散,潛規則就要支配官場,而以收更多的費、干更少的活兒為基本特征的潛規則,勢必造就大批的貪官污吏,造就大批的錢能,同時降低清官的比重。當然反過來也可以說,如果皇上明察秋毫,天道報應不爽,勢必造就大批清官,甚至能把貪官污吏改造成好人。
譬如錢能,大家都知道他滿肚子壞水。后來他當了南京守備,類似南京軍區政委。不幸的是,他的對頭,“兩京十二部,惟有一王恕”的那個王恕,也去南京當了兵部尚書(國防部長),正好管著錢能。王恕的才干足夠對付錢能,斗爭的弦兒想必也繃得很緊。在王恕的威懾之下,錢能表現得極其謹慎,他甚至很佩服王恕,對人說:“王公,大人也。我老實恭敬地給他干活就是了。”(7)由此看來,錢能天良未泯,知道善惡是非,只是缺乏管束,讓冤大頭慣壞了。如果皇上不是冤大頭,錢能未必不是一個“治世之能臣”。
最后還得做兩點修正。
第一,說皇上是個冤大頭,只是泛泛而論。朱元璋殺官如麻,為了一個開空白申報單問題(史稱空印案),竟然不問青紅皂白,殺掉了數百個在“空白介紹信”上蓋章的官員。如此過激的反應,不僅不是冤大頭,連“睚眥必報”的形容也顯得太弱了。不過,明朝十六個皇帝,像朱元璋這樣睚眥必報的也就一個半。放寬標準可以算兩個半,百分之十幾而已。所以,我們說皇上是個冤大頭,準確性在百分之八十以上。
第二,我們說皇上是冤大頭,是把皇上當成天道的代理人來說的。他作為個人可能非常貪婪非常苛刻,斤斤計較,甚至帶頭糊弄天道。對這樣甘愿當敗家子的皇上,我們也就不好說他是冤大頭了。天道才是冤大頭呢。
注:
(1)《萬歷野獲編》補遺卷三“御史阿內情”作“郭瑞”,《明史》卷三百四作“郭陽”。
(2)(7)參見《明史》卷一百八十二,王恕列傳。
(3)參見《明通鑒》紀三十六,弘治元年十一月甲申。
(4)參見《明通鑒》紀四十,弘治十七年六月。
(5)劉辰《國初事跡》,轉引自吳晗《朱元璋傳》第108、196頁。
(6)《明史》卷二十四,莊烈帝二。